2018年,我在意大利和我的“黑狗”对抗 | 三明治
文 | 秋凉
痒就像抑制不住的暗恋,洪水般蔓延开来。
起初像有细虫在我脖子里捉迷藏,引我一边复习功课,一边下意识地去挠。洗澡的时候,我为了图个痛快,将水龙头拧到最烫,抓着莲蓬头直往脖子上浇,那一阵阵潮水般的痒顿时化为火辣辣的痛。擦身的时候,我被镜中的自己吓了一跳:脖子上赫然一道镰刀般的血痕。
“断头鬼呀!”我捂住了脖子,暗暗骂自己手贱。
从脖子、胳膊到关节,涌起密密麻麻的红疹和血点,像一支支迷你军队,在我的皮肤上安营扎寨,日夜舞刀弄枪,闹得我寝食难安。米兰的六月一向炎热,我租的屋子里没有空调,只有一只小电扇,从早到晚“呼呼”转个不停。花粉季早就过去了,我一向也没有过敏史,怎么平白无故地痒起来?
看了我拍的患处照片,医生朋友在微信上回复道:“过敏的成因很复杂,除了花粉、蚊虫等过敏源,也可能是心理压力大,免疫力下降引起的,你可以先买点抗过敏药吃。”
谨遵医嘱。
考试季中的我几乎足不出户,一想到要出门买药,居然有种久违的迎接约会般的紧张感。如果像医生说的那种“心因性荨麻疹”,我的身体是在用生病的方式表达抗议,那么问题的症结在哪里呢?
孤独的黑狗缠上了我
2016年11月,我将自己的生活连根拔起,从国内空降到意大利。最初的十个月在语言班度过,这一阶段没什么学业压力,加上意大利的假期多,我频繁地往返于两地,和三年前加入的策展团队一起做项目。语言班结课后,我正式进入米兰国立大学攻读第二个硕士。从2018年春节起,我把更多精力转向学业,和国内的联系也逐渐止步于社交媒体。
但我并不觉得自己和国内“脱节”了,朋友圈和微博永远会推着我跟进热点。我甚至远程参与了一些团队项目,帮忙写了不少文案,每天看着公众号后台的粉丝数在上涨。在我的想象中,手机上的小红点为我带来了联结——哪怕这种联结只是塑料花般的点赞之交。
大多数时候我宁愿一个人呆着,在家里一坐就是一天,用敲打键盘代替开口说话,睡得越来越晚,却什么事也没干成。有天我从床上醒来,窗帘遮蔽了外面的光,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。昏昧的光线让我的脑袋开始发晕,身下的床变成了一个呼啸的漩涡,将瑟瑟发抖的我囫囵卷起,抛进了真空中。
在应对孤独这件事上,我原以为自己是游刃有余的。二十岁时,我在韩国做了一年交换生,大半时间也是刷着校内看着综艺“宅”过去的。如今的社交媒体比那时更加五花八门了,面对面约会也常变成低头玩手机,对于三十出头的我来说,“宅”本是不成问题的问题。伍尔夫说写小说的女人需要一个自己的房间,但此刻独处的我,却被那条黑狗虎视眈眈:它的眼睛像炭火一样冒着骇人的红光,仿佛随时会扑上来,将我拖进黑暗中去。
我想起出国前曾对家人意气风发地宣布:“我回炉重造去啦!”那孙悟空被太上老君关在炼丹炉中,用七七四十九天炼出了一双火眼金睛。当我在异国的炼丹炉里坐定,却发觉这里面这么烫,这么闷。我没有孙悟空的盖世神功,一条黑狗就可以轻易咬碎我的头骨。
在吃光一盒抗过敏药后,这场突如其来的痒暂时被镇压了,但黑狗依然挥之不去,跟着我去超市,去聚餐,去旅行,并在我落单的时候狂吠不止。
我前所未有地渴望现实中的联结:一种深刻的,能给予人力量的联结。
骄傲游行是一场狂欢
2018年即将过半的时候,我在米兰的威尼斯门地铁站里路过一道彩虹,上面写着:“Rainbow is the new black(彩虹是新的黑色).”
图片来源:@Milano Pride
一年一度的骄傲游行要来了!这个消息让我精神一振:摆脱孤独的办法之一,就是扎堆。
每年6月的最后一个周六,米兰都会迎来骄傲游行(il Pride),以庆祝和支持性少数人群(LGBT)的权利。这一传统发端于1969年6月美国纽约的“石墙暴动”(Stonewall riots),此后每年6月,以彩虹旗为标志的游行活动频频见诸报端,其中比较出名的城市有巴黎、纽约、洛杉矶、台北、温哥华、悉尼等,旨在提高性少数群体的能见度,展示多元文化,推动平权运动。参加骄傲游行的一般是性少数人群,不过近年来也有不少异性恋者加入,他们对性少数人群友好,支持或协助平权运动,被称为“直同志”。
对许多公司来说,“政治正确”且流量惊人的骄傲游行是打广告的好机会,在去年米兰骄傲游行的赞助商中,就有GOOGLE和意大利电信巨头TIM,我之所以获悉这个活动,就是因为用谷歌地图app的时候,系统弹出了附近活动的通知,并将游行路线用醒目的六色笔标注出来。今年米兰市政府与美国著名的电视剧网站网飞(Netflix)联合推出彩虹装饰为骄傲游行造势,以官方立场公开表达对性少数文化的支持和认同,还是破天荒的头一回。
我在衣柜里挑拣了半天,没有找到符合彩虹主题的衣服,就套上了去年参加游行时穿的旧T恤:Liberty loves equality(自由爱公平)。因为是第二次参加,我轻车熟路地抵达起点。烈日正当头,等待出发的人们被晒得满脸通红,但欢声笑语不断,彩虹旗随处飘扬,各路Drag Queen摇曳生姿,缤纷多彩的花车滚动播放着《Born this way》等HIT金曲。
一辆贴着“Freeda”标签的花车停在我面前,从车上走下一个女孩,举着话筒征集采访对象。我认出那是意大利的一家网红媒体,心想以今年的语言水平,应该可以和她们交流一番了,就走上前去打招呼。女孩邀我一起坐到花车上,笑着说:“我就提一个很简单的问题,你对着镜头回答一下。”
我点点头,看向指示灯亮起的镜头。
“请说出一个你知道的已经出柜的明星。”
我的笑容凝固了,脑海里走马灯似的转了一圈,那些熟悉的欧美面孔,我愣是想不起他们的英文名。香港倒是有几个,可她们会认识吗?
“Leslie Cheung? Denise Ho?”我吞吞吐吐地念出声。
对面的女孩一脸困惑地摇摇头。
我懊丧地走下花车:原来除了语言的鸿沟,我们还有文化的隔膜。在国内我总能侃侃而谈,但在这里,我连个简单的问题都回答不了。
我挤进了涌动的人潮,试图把郁闷抛到脑后,并自我安慰道:至少我能看懂更多标语了。
2018米兰骄傲游行提出了“民事结合仍不够(Civili Ma Non Abbastanza)”的口号,抗议性少数群体在主流话语中的“被消失”,呼吁消灭歧视。
尽管意大利人常被贴上“多情浪漫”标签,但实际上,这个奉行天主教传统的国家,与欧洲其他国家相比,观念更为保守,直到2016年5月才通过了同性民事结合法案,是欧洲最后一个“出柜”的国家。由于天主教对“家庭”概念的坚持,意大利政府在力推法案通过的过程中作出了妥协:允许同性伴侣民事结合,但不得共同养育子女。此外,同性伴侣可以去政府登记结婚,但不能在教堂举办婚礼。
在游行的队伍里,我看到了许多夫夫、妇妇们拖家带口齐上阵,或推着婴儿车,或手里牵着,或怀里抱着,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。爱宠狗狗们也戴上了彩虹绶带,乖巧地行走在人群中。一个年轻的母亲在胳膊纹了一句歌词:“Baby, I’m dancing in the dark with you between my arms.(宝贝,我在黑暗中拥你起舞。)”她怀中的女婴叼着奶嘴,瞪大了无辜的眼睛,看着我按下快门。
这些“彩虹家庭”(父母为同性恋的家庭)格外引人注目,除了满天飞的旗帜和横幅,还有一众花车助阵,据说是为了反击意大利新家庭部长联盟党洛伦佐·丰塔纳(Lorenzo Fontana)在游行前夕发表的公开言论:“意大利法律不承认彩虹家庭。”
游行过半,汗流浃背的我终于遇见熟脸了:新兴艺术家丹尼罗·费里奥斯(Danilo Filios)。这位帅大叔生于1960年,同时也是一名资深DJ+西装控,每次亮相都令人眼前一亮——这也是他的艺术行动。意大利日报(Il Giorno)对此评论道:“衣服被改造成为自由的象征,色彩如表达自由。”
我第一次遇见丹尼罗,是在今年4月的米兰设计周上,当时他穿着一身迷彩图案的西服,打着淡粉色的领带,随身的挎包上挂着一只可爱的粉红豹。骄傲游行的这天,他穿的是一身“骚粉色”西装,腰杆一如既往挺得笔直,正和其他朋友唠着嗑。
“丹尼罗!”我跑过去,“你今天也这么帅!”
“嘿!”他似乎有点惊讶:一个中国人,居然跑来参加他们的骄傲游行,而且还是第二次。虽说米兰是意大利华人最多的城市,但在游行的队伍中,亚洲面孔是极少见的,偶尔碰到几个,也是举着相机围观的游客。
在这场25万人的游行接近尾声时,我挤到了队伍的前排,才发现有一群志愿者正手拉着手维持秩序,他们头戴蓝色贝雷帽,身着统一的红色T恤,胸口印着“城市天使(City Angel)”。在游行队伍的第一排中间,一个穿着白衬衫的中年男人正对着此起彼伏的闪光灯和欢呼声,挥动着双臂发表演讲,脸上挂着职业的微笑。演讲结束后,有几个年轻人扑上去亲吻他的脸庞。
这应该是个地方官吧。我心想。后来看新闻报道,原来那是米兰市长贝佩·萨拉(Beppe Sala,图中举手示意者),他在现场表达了对骄傲游行的支持,并宣布米兰将成立首个避难所,用来收容那些因性取向被赶出家门的少男少女。
我总算碰到一个中国同胞,她刚来米兰读书不久,住在游行的终点附近,听见外面人声鼎沸,从家里跑出来看热闹,好奇地问我:“所以这是个什么游行?”
“这是LGBT的游行。”我回答道。
“LGBT是什么?”她困惑地侧过头。
“LGBT……”我顿了顿,“是我们课本上没教过的东西。”
在游行的终点,组织者开始在队伍中派发纸质的旗帜:正面是意大利国旗,反面是彩虹旗。我们默默离开了游行队伍,抱着胳膊站在路边,欣赏这些以散漫著称的意大利人喊着口号,整齐划一地变换着手中的旗帜。
图片来源:@Milano Pride
我看见那条黑狗耷拉着尾巴,隐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。
不做“局外人”
当我们陷入狂欢,身上的标签往往变得模糊,就像在骄傲游行中,亲吻我脸颊的陌生人,并不在意我说着什么语言,怀着什么信仰,背负着什么过去。但当狂欢散去,我们从“失重”状态回到地面,仍会听见现实那沉重的脚步声。
为了避免黑狗再次来袭,我给自己下了军令状:每月至少出门旅行一次,至少和一个以上的陌生人聊天。这让我的精神状态渐渐好转起来。在科莫湖畔,我遇到三个年纪加起来超过200岁的老人,他们走起路来脚底生风,比我这个后生还要精神百倍,下山的时候还特地开车载我绕湖兜风。
“我去过你们中国,还是七十年代的时候。”一起午餐的时候,老爷爷告诉我。
我的脑海中浮现出安东尼奥尼拍的《中国》,那是一部拍摄于1972年的纪录片,直到2004年才在北京电影学院上映。
“那是很久以前了。”我说,“现在有了很大的变化。”
“是啊,中国现在可以和美国抗衡了。”他用称赞的语气说,“中国是个了不起的国家。”
从课堂到报纸,这种既褒扬又警惕的论调频频闪现。意大利有12家孔子学院,我所在的米兰国立大学就有一家,经常举办一些汉语教育和中国文化主题的活动,吸引了很多意大利学生,报考HSK(新汉语水平考试)的人数也在逐年递增。对他们来说,中国特别是北京、上海这样的一线城市,在这个时代仍是冒险家的乐园。
不过在意大利生活了两年之后,我对这些刻板印象的论调有些厌倦了,觉得是时候做一些自己感兴趣的调研了。7月,我向导师提交了论文题目,关于两国妇女赋权的比较。“这个题目挺有趣的。”这位脸庞圆润的中年妇女笑眯眯道,“我可以推荐一些书籍给你,不过都是意大利语的,你看起来可能要费点时间。”
导师还是说得太轻松了,啃这些没有中译本的大部头简直让我有点绝望。为了让这些书里的内容“活”起来,我开始关注这方面的新闻报道和活动信息,用更为直观和浓缩的方式给自己的大脑打补丁。
11月的一个傍晚,我看见一群红衣白帽的“使女”走过多莫广场。这是米兰最繁华的地段,汇集了来自世界的游客。她们高喊着抗议天主教原教旨主义的口号,在埃马努埃莱二世拱廊尽头的广场上点燃了红色烟雾弹,一群扛着长枪短炮的人跟着她们一路小跑。
图片来源:@Non Una Di Meno - Milano
尽管意大利实现堕胎合法化已经整整40年了,但据媒体报道,2016年意大利有七成医生因信仰等原因拒绝开展堕胎手术,至今仍有反堕胎组织四处鼓吹“堕胎是世界范围内杀死女人的主要原因”。这些“使女”的快闪行动由意大利的女权激进组织“一个都不能少”(Non una di meno)发起,用来反击那些甚嚣尘上的天主教原教旨主义者。她们也曾在罗马市中心组织了数百名“使女”集会,抗议打着“保卫传统家庭”名号倒行逆施的皮隆法案(Ddl Pillon),这一新的离婚法案不再规定离婚后一方必需向另一方(通常是男方付给女方)缴纳生活费和孩子的赡养费,却强制规定不管孩子最后判给谁,另一方每月至少要有12个小时以上的时间陪伴孩子。批评者认为,如果这一罔顾事实的法案得以通过,将损害那些因遭受性别暴力而提出分居的妇女及儿童的权益。
我想起去年冬天,《使女的故事》作者玛格丽特·阿特伍德在米兰语言与传播自由大学(IULM)做了一场讲座,当时我也在现场。在谈到对女权主义的理解时,阿特伍德说:“当他们问我是否是女权主义者时,我会反问他们:你说的‘女权主义者’是什么意思?如果他们保持沉默,我就不予理会了……如果女权主义的定义是说女人也是人,那么我的回答:是的,我是女权主义者。”
“我是女权主义者”,公开说出这句话的勇气,并不比出柜所需要的少。
游进罗马的紫色海洋
据联合国统计,全世界三分之一的女性都遭受过身体或性暴力,大部分的施暴者是她们的亲密伴侣。今年10月,欧洲性别平等研究所(EIGE)在罗马发表的一份报告显示,自15岁起,有27%的意大利女性称曾受到过某种身体暴力或性暴力,针对女性的暴力行为每年对意大利造成约260亿欧元的损失,这些损失包括经济生产力、个人成本和公共服务使用增加等方面的社会支出。
11月24日,在联合国“消除对妇女暴力国际日”即将到来之际,从巴黎、日内瓦到雅典,数以万计的欧洲民众走上街头,以响应联合国的这一号召。罗马的这场游行也是盛况空前,参加人数据媒体报道高达15万人。
图片来源:@Non Una Di Meno
我是当天从米兰坐火车去罗马的,到了现场才发现自己准备不足:没有行头。下午两点的共和国广场人头攒动,象征着反对性别暴力的紫色元素随处可见:紫色围巾,紫色横幅,紫色发带,甚至涂在脸颊上的紫色口红。我看见一个大婶的胸口别着紫色的马克铁胸章,上面印着反对性别暴力的口号,就走上前去问道:“请问你们都是在哪里买的这些?”
“我们是在脸书上报的名,坐统一的大巴从不同城市过来的,这些都是路上发的。”她和同伴们回答道,脸上是大写的自豪。
我花两欧买了个胸章别在胸口,感觉自己终于从一滴油变成了一滴水,汇入了这片紫色的海洋。远处传来了雷雨般的鼓点声,一群衣着鲜艳、戴着花帽的小丑们踩着节拍起舞,引得人们纷纷驻足观望并发出阵阵欢呼。
站在我身旁的意大利奶奶们有着丰富的游行经验,她们告诉我这是游行开始的信号。这些亲历了六十年代浪潮的老人,时至今日仍活跃在游行队伍中,并熟练地用社交媒体向家人朋友直播现场。
“您这么大岁数,还出来参加游行呀?”我问。
“那必须的,为了我们自己的权益抗争啊!”她们握紧了拳头,神采飞扬的样子反倒衬得我有点暮气沉沉。
图片来源:@Non Una Di Meno
这场以意大利女性为主体的游行,也包罗了移民、宗教、种族、LGBT等身份话题,抗议牌上所书写的语言,除了意大利语,还有英语、法语、阿拉伯语等。在一辆花车的背面,年轻人围得水泄不通,他们伸长了胳膊,购买那些装在一次性杯子里的啤酒。有人熟练地掏出散装的烟丝,用舌头濡湿卷烟的纸,卷好烟草后点燃打火机,和同伴一起吞云吐雾——我甚至闻到了大麻的味道。
“我和朋友走散了,要不我们结个伴吧?”说话的是个漂亮的金发女孩,她手里的抗议纸牌被雨水打湿,无精打采地垂在脚边。
我点点头,问她怎么不把抗议纸牌上举起来。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:“我们昨天通宵做了好多标语和纸牌,偏偏发到我手里的这个给弄坏了。”说着她很快找到一个垃圾桶,把这块及肩的巨大纸牌搁在一边,拍了拍手笑道:“现在总算轻松点了!”
这个名叫斯蒂芬妮的意大利女孩,今年26岁,在罗马大学就读助产护理专业。我们用英文聊了一路,其间我不时停下脚步拍照,被后面的人群超过,转头寻她的时候总能看见她朝我挥手。
“我看到我的同伴了,她们在花车前头维持秩序,我不想打扰她们,我们俩一起坚持走到终点吧。”她提议道。
“行啊。”我忍不住又问,“你闻到大麻味了吗?”虽说米兰在今年4月开了意大利首家合法出售大麻的商店,但还远未到全境合法化的地步。
她捂着嘴巴笑起来:“肯定有,他们是趁着游行抽一下,反正警察看到了也不会管。”
每经过一个街角,组织方的花车都会稍作停歇,邀请不同的嘉宾拿话筒发表演讲,这些嘉宾有男有女,其中年纪最小的是个十七岁的高中生,因为情绪激动有些结巴,但仍收获了热烈的掌声。每当演讲告一段落,主持人就会带头喊起口号,阴雨中众人的响应如翻滚的雷声。
标语:“恐同者,种族主义者,性别歧视者,都是罪犯。”
标语:“此非同意。(Questo non è consenso.)” 图片来源:@Non Una Di Meno
斯蒂芬妮忽然拍了拍我的肩膀,指我看一条被游行者高高挂起的丁字裤:“此非同意(This is not consent)——我的脸书封面。”我明白她所指的是前阵子爱尔兰的新闻:一名27岁男子性侵17岁少女,却被判无罪,因为被告律师宣称,原告穿着丁字裤代表其同意与被告发生性行为。这引发了一场大规模的网络抗议,女性们纷纷晒出内衣照片,发起“此非同意”的主题活动,以声援受害者并抗议审判结果。
“我刚分手两个月,”斯蒂芬妮说,“我的前男友,还有一些朋友,都不能理解我的想法,包括我来参加这场游行,他们总觉得我是小题大作。”
“很多时候是这样的。”我安慰道,“人们想偷懒的时候,就不愿意放弃偏见。”
斯蒂芬妮的脸色暗淡下来:“曾经有个跟踪狂盯上我,甚至闯到我家门口来,简直太可怕了。我母亲陪着我去报警,可你知道警察怎么说的吗?‘没有具体的性侵事实,我们没法去逮捕他。’这段经历折磨了我很久,直到搬家后才渐渐好起来。”
“罗马治安不好吗?”我问。听说我要独自来罗马的时候,我的中国同学都露出了担忧的表情,纷纷关照说要注意安全。
斯蒂芬妮拧紧了眉毛:“在罗马走夜路要格外小心,如果有人尾随你,要狠狠瞪回去,然后换条道加快脚步甩开他们。如果不机灵一点,很容易被当成猎物。”她叹了口气,“不止在罗马,作为女人,你永远要保持警惕。”
我沉默了。在这个世界上,类似的经历每天都在发生,何止于意大利?这一边,经历过六十年代浪潮冲刷的老人家,至今还活跃在抗争的一线,那一边,年轻的女孩们依然在接受无处不在的规训,试图将自己的脚塞进那双看似诱人的水晶鞋。
“不过让我高兴的是,参加游行能认识同伴,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。”斯蒂芬妮转过头去,跟着众人一起喊起新的口号。她瘦弱的身躯像一把绷紧的弓,那些饱含着愤怒、忧虑与希望的吼声,化作一支支利箭射向渐黑的天空。
游行结束的第二天,即联合国“消除对妇女暴力国际日”当天,意大利司法部长阿方索·博纳费德(Alfonso Bonafede)在Facebook上发帖称:“意大利每年平均有150起女性遇害案件,几乎每两天就有一名女性被杀害,其中85%属于家庭暴力的范畴。此外,在2017年意大利一共有2018起最终判决为性犯罪的案件,1827起跟踪骚扰案件。”为了减少家庭暴力的发生,他表示:“在下一次部长会议上,我们将把(针对暴力的)红色法案的批准提上议程。”
米兰的地铁里最近更新了海报栏:两个命运彼此交缠的小女孩,从斑驳的门后小心翼翼地探出半张脸——《我的天才女友》,这部根据同名畅销小说改编而成的HBO电视剧,在国内的豆瓣上也获得了9.4的高评分。尽管故事发生在意大利南部的那不勒斯,但细致入微的女性叙事超越了国界,引发了无数女性观众的共鸣,我也在主人公身上照见了自己的影子。
这听起来有点不可思议:说着同一种语言的人们,常常无法理解彼此,甚至相互仇恨;说着不同语言的人们,却在跨越了语言障碍之后,产生了更多的共情。当斯蒂芬妮亲吻我双颊,与我依依惜别时,如薄雾般笼罩着我的虚无感终于散去了。我感到体内开始生长出新的力量,如同爬向阳光的藤蔓,沉默而凶猛。
*图片如无特别说明,由作者拍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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